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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五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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爛漫的春花還沒謝,東南邊一個小城遭了殃,滿地落花流水碾作泥,據說是五苦谷造的孽。

“魔修肆虐”的風聲忽忽悠悠往四處一蕩,酒館茶棚裏杜梨木敲打中,激起了眾人一腔義憤填膺,挽袖子摔茶碗,口唾橫飛,在齒縫舌尖上已將那群為非作歹的魔修懲治了千兒八百遍。

這廂罵得輕巧,而真真切切卷入這場混戰的仙宗驕子,為了奪得一線生機,不敢藏私,十八般武藝全使上,閶闔大熾功壓陣,迎微飛劍突圍,五蒙奇陣殿後,與來勢洶洶的眾魔修打了個昏天暗地。

玉墟宗位置偏遠,縱使四野門四通八達,也只有一個兩百裏路程的小城離得最近。本以為五苦谷總要拖個一時半刻才能找上他們,止步於閘門的殷餘情卻道:“最好別抱著‘江訪安也會失誤’的念頭,否則你們會把命栽在僥幸上。道兒我照亮了,要是你們還摔坑裏,鬧了個頭破血流,那這筆賬法銹是算不到我頭上的,只怪你們全是瞎貓。”

忠言逆耳,這一棒子打下去,還是能起到點醍醐灌頂的作用。果不其然沒跑到城門口,埋伏的魔修就著手封城,來了個甕中捉鱉。

三人雖同為年輕一輩的風雲人物,單打獨鬥都能撐起一方門面,但畢竟隸屬不同宗門,磨合不免出了問題。

姜迎微殺起興是認不清路的,守缺子則有個難以啟齒的小毛病,“東南西北”他能立刻分辨清楚,但跟他說“左右”,可是要了老命了,五蒙宗主曾經語重心長教他:“你習慣拿筷子的是哪只手呀?為師看看,是左手對不對,小左撇子,這邊就是左。”

隔了半月一看,得意弟子用左手握了握筷子,又換做右手,似乎在感受哪邊熟悉,最後猶猶豫豫用右手扒飯,念道:“左……”

五蒙宗主郁卒。

毛病放自己身上不耽擱事,一旦搭夥,必出紕漏。姜迎微狂戰之名不是白得的,如野馬脫韁,怎麽喊都不聽,已經沖出陣法範圍。守缺子掀開風帽,雙手按地鋪開法陣,向仲砂精確報出大陣踩點的方位:“北偏西四十,十四步。”

仲砂一刀橫掃,火光淩厲閃滅,右側成片魔修被攔腰削掉,血流漂杵。她一腳踩入發黑的血窪中,哪裏還分得出來南北:“直說左右!”

守缺子遲疑道:“右……吧?”又給予信心般補充道,“應該。”

仲砂:“……”

她真的超想念跟法銹搭夥的默契。

遇上這倆個方向錯亂的家夥,仲砂單肩挑大梁,一邊盡力配合守缺子將丸泥封關的大陣用到極致,一邊拽住姜迎微的韁繩,別讓她深入腹地。辛辛苦苦將戰線往玉墟宗方向拉了一百來裏,長刀指天,一道濃烈之極的火焰直飛上天,炸開火星萬千。

玉墟宗主北堂良運正靜坐冥思,突然被外面的火光刺了眼睛,無措之下突然有附近的雲萊弟子求見,臉上盡是急切之色:“北堂宗主,那裏必定有我宗大師姐,若貴宗施以援手,雲萊必定湧泉相報!”

聽聞是雲萊少宗主遇險,北堂良運也是驚愕:“光天化日,是何人敢對仙宗弟子動手?”

“五苦谷。”搬救兵的雲萊弟子匆忙道,“具體我亦不知,閑話少敘,救人要緊。”

魔氣瘋狂席卷,沿途烏煙瘴氣,北堂良運不作停歇,立刻率乾震、離兌二位宮主向激戰之地趕去。

擊磊真人落地狂吼一聲,震開包圍外的魔修,化作十二丈原形,渾然刀槍不入向前沖殺。隨後的玄吟霧衣袍卷動,擡臂翻腕,指尖轉出倥相訣,覆掌壓下,方圓百裏的土地壓入三寸,叫囂的魔修腳步一陷,手腳僵直不能協調,北堂良運一個擺尾,掃開了一條路。

彼時守缺子油枯燈盡,渾身上下套了數個陣法,每移一步都如墜千斤。仲砂憑借閶闔大熾功,尚有四分餘力,姜迎微站在她不遠處,握劍的手輕微發抖,靈氣在丹田處亂竄,一時幹滯一時充漲,近乎虛脫,她舔了一下開裂的嘴唇,磨開一層死皮。

姜迎微用力用劍刃劃開一個魔修的軀體,拔了一下沒拔.出來,加上腳才將劍從那魔修骨頭裏抽出,帶出格拉的裂骨聲,只覺得肺裏全是燥氣,生出一股命喪於此的絕望來,也不吝嗇力氣,費力喊道:“仲砂!你說天子有沒有想過此時此刻,你自身難保,她卻在天邊!”

話一傳開,守缺子就怒道:“迎微,殺昏頭了!這個時候是妄議是非的時候麽?”

仲砂猛地擡腿一踹長刀刀柄,火光如星辰墜地,以雷霆之勢貫穿正面的魔修,隨即不停歇,再次洞穿下一個,足足串夠了八個才緩慢力竭,煙塵乍起。

聽見姜迎微的話,她漠無表情:“我的遺言已經背給她聽了。”

想沒想過又如何,終歸死得其所。

言罷手腕一抖,另一條紅色手繩瞬間化作長刀,前後左右火焰流轉,空中鮮紅飄飛。

不知法銹是否真的仔細推敲過,還是玉墟宗有只肥碩的大錦鯉,這一步棋下得驚心動魄,卻也是有驚無險,玉墟宗援兵殺出一條路接應他們三人時,仲砂還未到束手待斃的地步。

北堂良運拍著胸脯,連聲慶幸:“命不該絕……”

擊磊真人雙拳擊地,引得地動山搖,眾魔修在幾位大妖修的夾擊下負隅頑抗,拼著數量占優,一時間膠著。北堂良運不敢拖延,連忙扶起幾位仙宗的年輕人,在玄吟霧的掩護下腳底生風,飛快趕回宗門。

玉墟宗內覓蔭真人大步迎來,嚴肅道:“怎麽回事?三宮宮主突然出動,弟子們慌得很……嗯?宗主您都撿了什麽血糊糊的東西?”

北堂良運衣袂上染上大塊血汙,卻絲毫不關心自身,忙叫大徒弟永蟬搬幾張榻過來,將三個力竭的仙宗弟子安置到上面。在血海中走一遭,偽裝已洗去了大半,守缺子黏在臉上的白胡子稀稀疏疏,活像是只被拔毛的白耗子,褶皺的皮膚也被撕掉一半,看起來觸目驚心。

不過他也沒法捯飭這副狼狽的尊容,喘了幾口氣,沒撐住,頭一歪昏過去了。

姜迎微比他好不了多少,從陰曹地府搶回一條命,餵了一碗丹藥化開的水後,將飛劍死抱在懷,沈沈睡過去。

剩下一個仲砂,用毛巾凈了臉,喝了碗丹藥水恢覆了少許力氣,把手繩往腕上系好,按著自己頭上的穴位強作清醒:“北堂宗主,久仰。”

北堂良運面對這位仙宗未來的掌權人,生出幾絲受寵若驚:“不敢當,您是雲萊的那位少宗主吧?玉墟宗承蒙照顧……”

仲砂擺手,止住了她的話頭:“麻煩一件事,請宗主立刻給太樸、五蒙、雲萊三個仙宗送封信,便說姜道友、守缺道友,以及我仲砂都安然無恙,信物就用我等的血手印吧,懇請各位師長切勿聽信小人鼓噪出的風聲。”

北堂良運驚愕望了望旁邊兩個昏睡過去的仙宗門人,張了張嘴,嗓子眼冒不出半個字。不等她回神,仲砂撐著最後一點清明,留下半句話:“還有,法銹的那個師父呢?讓他回八……”

北堂良運堪堪聽到一個尾音,下面沒了聲響,她連忙去探仲砂的鼻息,幸好只是傷重昏迷。手指停在溫熱呼吸的鼻端下方,北堂良運茫然四顧,肝臟脾胃都懸在肚子裏顫了顫,緩慢用手蓋住臉,又開始叨念:“是福還是禍……”

她所求的一方安穩,在堂前倒了三個仙宗首席弟子的靜默中,悄然撕碎。

是福逃不脫,是禍躲不過。

節同時異,我勞如何?※

鬼門關走一趟,仲砂等人昏迷足有數月之久。

北堂良運為保險起見,給宗內弟子下了禁外出的命令,開啟新建不久的護山大陣。至於仲砂的幾句要求,她也迅速辦妥,三只帶著血手印的紙鶴晃晃悠悠往仙宗飛去。

只是最後那半句話,似乎是與玄吟霧有關,等那狐貍從魔修中脫身,清洗了一番後過來詢問情況,她稍微提了一下這事,玄吟霧疑惑:“她說讓我回八荒殿?”

北堂良運沈吟:“你去跟天子……報個平安?”

玄吟霧直言:“宗主,我覺得她身為一宗少主,應該沒那麽無聊,吃個飯脫個險都要跟法銹分享一下。”

北堂良運:“……”

全宗都是妖修,說好聽點天質自然,實在點就是心眼普遍缺乏,玄吟霧用為數不多的幾個心眼揣測了一下仲砂的意思,猜測道:“應該是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帶個話,她還說了什麽?”

北堂良運道:“沒說完,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。”

這就沒法子了,又不能撬開腦殼看,玄吟霧嘆了一口氣:“我讓拆月再熬些藥過來,你多派幾個弟子看著,有轉醒的跡象就叫我。”

北堂良運心不在焉應了一聲,卻突然想起了什麽,匆促問道:“等會,拆月真人熬的是給人修用的丹藥麽?”

後知後覺到這個份上,這三個人恐怕要昏到天長地久了。宗主靠不住,只能靠把飼祖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狐貍,攏袖道:“你們之前餵給他們什麽丹藥我不清楚,但拆月送來的,我都經手過。人修吃的用的,我還有點心得。”

北堂良運手背上乍起的鱗片這才平覆下去,疲憊地揮手:“好,讓崗哨的弟子加強警戒,五苦谷恐怕還在宗門外面徘徊,也不知道結了什麽深仇大恨。”

鴻淵仙宗,寶箏小樓。

細絹的床席層層疊疊翻卷,像是天邊的彩霞,淹沒了正中的一個人影,杜藺雨氣若游絲,面色灰白,平躺在輕軟的絲絹中,小樓外守衛森嚴,人人自危,幾乎沒有人聲。

不久前,鴻淵大師兄出使太樸、五蒙二宗,游說內容自然是四大仙宗的平衡。密談數次後,各個仙宗內部不發劃為幾派,激戰派爭吵幾次後,挑撥的小弟子們熱血上湧,經過某些主戰師長的默認,直接向雲萊鄭重提出了“逐出仲砂”的要求。

雲萊仙宗不予理睬,仿佛不知道自身已成眾矢之的。

其他三大仙宗爭執不下,除鴻淵之外,其他三位領頭人出行,年輕弟子缺少約束和領路,一時間紛紛揚揚,混亂不堪。

將雲萊推上風尖浪口的,是霜降的當天,掃地的門人漫不經心扒開落葉,驚叫一聲,與下面七竅流血的鴻淵弟子打了個照面。

這名弟子正是狂草“逐仲砂,維平穩,等傾覆,悔晚矣”十二個大字,掛在雲萊仙宗門口的一位主戰派,修為不錯,平日頗有威望。

不等主和派溝通此事,接連幾日都有主戰派的弟子不明不白死去,到最後,連鴻淵的大師兄杜藺雨,也在一個雨夜身負重傷,命懸一線。

事後,鴻淵最先發聲,正式向雲萊仙宗提出了簽訂盟約的要求,而頭一條,便是呼聲最高的“褫奪仲砂少宗主、內門弟子之名,逐出師門及宗門,毀其功法,永不覆用”。

雲萊仙宗仍是不理。

長老們沈得住氣,弟子們卻深感奇恥大辱。首徒肖塵根謹守師尊之令,嚴厲斥責群情激奮請戰的弟子,結果剛講完一堆大道理,轉頭眼疾手快拉住一個白衣修士的後領:“懷菁太師叔,您幹什麽去!”

懷菁一抖袖子:“小肖,我告訴你,雲萊要是敢把我太師侄逐走,我杖責你師父一百棍!”

肖塵根哭笑不得:“太師叔您別鬧了,我師尊哪兒有說要逐少宗主啊,您喝茶。”

懷菁撥弄那碗熱騰騰的茶水,在水霧中低聲問道:“鴻淵死了幾個人,是我們做的,還是他們自己出的幺蛾子?”

肖塵根撓了撓頭,也壓低聲音:“我倒是想做來著,師尊不讓。”

懷菁長長哦了一聲:“杜藺雨果真膿包一個,擠出來的都是黑水。”

肖塵根神情覆雜難言:“恐怕鴻淵上頭跟他是一條心,現在就看太樸和五蒙中哪一派略勝一籌了。我查了下,雲萊似乎沒與那兩宗結過深仇大恨,想來就算不幫咱們,也不會倒去鴻淵那邊。”

懷菁捏著茶碗蓋,久久不動,恍惚端起來喝了一口:“就怕……”臉色一變,啐出一口熱茶,口腔像是被火燒過,“燙死啦!”正巧吐在自己鞋面上,臉色又白幾分,摔了茶碗抱腳,二度哀嚎,“燙死我啦!”

霜降過了幾日,立冬臨近。

寶箏小樓中靜謐無聲,片刻後有弟子靜悄悄走來,向床榻一禮:“大師兄,太樸、五蒙仍是舉棋不定,再拖下去,遲則生變。”

沈默半晌,杜藺雨低低道:“你去把床頭左邊櫃子打開,倒數一格,拿出三只紙鶴。”

弟子依言照做,取出三只破敗的紙鶴,似被火焰焚燒過,東一片西一片,缺胳膊少腿,飛是飛不了,隱約能摸到上面幹涸的血塊。

“最上面一只送去五蒙,第二只送去太樸,下面的那只燒了吧。”

弟子連忙應是,小心托起,窗外輕風吹動紙鶴一只翅膀,縫隙間一個小小的“墟”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※出自曹丕《與吳質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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